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弄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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弄璋

去年春節雁回因有母親熱孝在身,亦受憂思摧折,久在房中休養,並未同李家人會賓客訪親友。此番又是春節,不僅要與李璧在人前同出同入,要受眾人訪問,又要外出拜望,連日來幾乎毫無休止,雁回這幾日時常感慨“簡直是一輩子最熱鬧的一次”“不料去年竟算是偷閑了”。

正逢韶安臨近百日,不免也要抱著他到處向人展示。聽著客人們句句對韶安的誇讚,李母笑得合不攏嘴,對在旁的秋媽媽都好了許多。得閑她竟還能向秋媽媽搭話:“我聽說你收了那小丫頭做幹女兒,也是好事,有你管教,如她從此聽話乖順了,算是你積德一樁。”

“不是幹女兒,桂子從此是我親女兒了。”秋媽媽作揖道謝,故意不答桂子今後能不能“乖順”,心中暗笑,李夫人你可死了心吧。

正月初二雁回帶李璧到池家拜年,但只能獻了禮品後小坐片刻,另有好幾家要去。池姨母便帶著池家眾人初五到李家拜訪,她自己解釋道:“你們家門檻高,豈是我隨意過得來的?只是為著見姐姐,好容易尋著這時機上門。”

李母正愛聽這般擡舉,連忙拉過池夫人,“妹子可少捧煞我,哪有你不能來的道理。這大門哪天不為你開著?”

二人擁到一起去私下裏說話,又端著韶安左看右看。忙碌了一番,池夫人這才想起來問問秋媽媽可好。

秋媽媽當然只說“過得很好”。

池夫人湊近了說:“雁回說你同桂子認了母女,可不是我事後諸葛,我倒覺著意料之中,這丫頭一向聽你的話,又是個伶俐蟲兒,將來為你養老正好。”

池夫人又回頭去感謝李母,“秋媽媽同小桂子在你們家裏過得安樂,還結了母女情分。真是多謝姐姐照應。”不待秋媽媽或李母回應,她又自感慨不已。“我深知治家不易,今日過來,見著姐姐能令全家上下笑口常開,想來我卻哄不來,還真得多走動,學學姐姐的本事。”

原想趁機再抱怨抱怨桂子,被池夫人一捧,李母也不好多說,便又拉著她去看“大孫子”了。

雁回忙於幫著李璧應付客人,顧不上再觀察婆母同池姨母,便由著她們占去韶安。

瑕兒見禮後徑自找了玉光說話,上回同桌用飯後,她二人竟有了幾分手帕交,雁回有些微微嫉妒,但自己此時不也正同紹飛談著,也沒底氣去打擾瑕兒。

早就聽聞茜娘小產,縱使依然未曾“原諒”了她,到底是深知其中滋味,紹飛不免要問雁回:“可去看過茜娘?我聽池洲說,孫家今年閉門謝客,我倆便未曾過去。”

“上月去了,當時見著她倒還安好,似乎並無大礙。年節裏我們也未過去,便不知了。”

雖也想多同紹飛說話,瞥見李璧同池洲在角落裏竊竊私語,二人聲量壓得極小,聽不出來在聊些什麽,引得雁回好奇不已。

這幾日在人前李璧都非常克制,即便是滿口道喜賀年,雁回也瞧得出來,他渾身並無幾分年節喜氣。現面對著池家眾人誇獎韶安,為父的也只是淡淡道謝,似乎生了長孫也不是什麽大喜事,不知何事使他愁眉不展,雁回早有疑惑,此時更是心中掛念。

令桂子最為在意的還是年貨,她外出采買得多,逐漸識得物品高低,又隨著雁回各處人家去過,難免心中比較,總覺李家年貨並非最好。吃用的果品點心不細看瞧不出來,但挑出來的供果反倒不太完好,只能將鮮亮一面朝外擺放,藏住不堪看之處。而有好幾次香燭燃到一半便滅了,質地真有幾分拿不出手。

午後休息時,桂子終於和雁回說了。“你可記得在池家時,他們那陣子保準家用吃緊,連炭火都要分著檔次使,人不識貨錢識貨,若給神明給先人給韶安的都不是最好,何況給你給旁人的。或許是——”

“胡說。你怎突然變作如此勢利。”雁回正極力壓抑著心中疑竇,如何願同桂子往細裏分析。她反而怪桂子:“他父親近來越發不好,怕是留不住了,又要操心生意事,因此心思不在賀新春上,也難以整日往小孩兒身上看,你還在這裏搬弄是非。若說他不情願要這小孩,往日裏最歡天喜地的是誰人?他不還是對我鞍前馬後。”

她似乎沒聽出來桂子話裏意思,又當桂子是在責怪李璧。

失望不已,桂子決心閉嘴忍耐,耳聽得雁回還在念叨。“我可沒教過你這般冷漠無情,傳出去叫李家人笑話,又說我管教無方。”

不管桂子是否聽得進去,反正雁回又一次勸住了自己。尋常人家誰不是精打細算,難道新春時節就應鋪張浪費?既然如此,平日裏不也得準備著鬥富,畢竟可不是只在年節裏迎客訪友。父母在世時也是講究節儉,不在意這些攀比。

她心中隱約知道,節儉並非極力低廉,但終究不忍去想,更不願去想。

初七終於將親朋戚友人家全數走完,夫婦二人回房時已是深夜,雁回更衣洗漱正要躺下,李璧拉住雁回的手,塞給她一枚小物件兒。

雁回攤開手來細看,是只玲瓏可愛的白瓷盒子,盒蓋上繪了紅梅傲雪,與如今節氣正是相宜。她連忙打開盒子,裏頭是嬌嫩艷麗的胭脂,如餘暉似朝霞。

“啊!”雁回歡喜得驚叫出聲,剛用手指沾了一抹胭脂擦在手上,觀賞顏色,又立即翻出上月去孫家時茜娘勻給自己的香粉,兩枚盒子上的圖樣果然一模一樣,這便都是出自州中有名的香粉鋪子“暖香園”。“我母親往日也曾有過!這鋪子裏東西極難買到呢!你怎得了一枚……”

“還不是投你所好。”李璧並不多言,上前拿走雁回手中脂粉,輕放到梳妝臺上。“快歇息,明早再塗抹著玩了。”

“不,明日又不外出,何必白白使用了。”雁回尋了手帕將胭脂香粉包裹好,小心地存到鏡匣中。

今夜仿佛格外安靜,原以為又要各自入睡,察覺到丈夫的雙臂緊摟住自己,雁回又驚又喜,不敢說話也不敢活動,生怕說出什麽不宜說的,壞了興致,更擔心他嫌棄自己身體到底是同往昔有異。

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,李璧輕咬一口雁回的耳垂,低聲說:“雖暌違多時,你我果然還是一如從前……”

這是雁回最願聽到的話,她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。

清晨二人都早早醒來卻不願起床,膩在一起閑話。

枕著夫君的手臂,全身被溫暖包裹,雁回品嘗著這份安寧,竟覺出幾分惆悵。“也不知為何我此時竟有些想流淚,你這一年來老是在外,我雖想念得很,又不敢同任何人說起,只能一切思緒都憋在心中。”

“同我也不能說?”

“不能,最是同你不能說。你常常愁眉苦臉,沈默寡言,我再說這種話,你聽了豈不覺著煩躁?我又因懷胎生產,整個人好似破碎了一般,變作這副模樣,如又滿口嘮叨瑣碎,怎能不怕你嫌——”

李璧連忙將雁回抱得更緊,解釋說:“自你我成婚之後,我接手家中生意,愈發忙碌,每日又擔心父親身體,賢妻亦是受了生育之苦,我也是如何敢對你多說呢,不也怕擾了你休養身子。後來韶安平安降生,家裏多麽歡喜寧靜,更不好多說那些外頭的難處。”

他又說了許多交際應酬的事情,抱怨辛苦。“可別怪我平日裏不帶你外出,你是不知外頭那些人,個個人模狗樣,有家世有頭銜,到了酒桌上卻像蠻子似的。談起生意來簡直是要同我打架,只能說絕不可以貌取人吧……你不必知道實情,免得你又替我恨上了,叫人察覺出來。”

“啊?那顯然是我也認得的人?”

“哼,我不多說。”李璧捏捏雁回的鼻子。

果然如此。雁回心疼不已,“我只道是同你生分了,也不敢找你取鬧,現真是後悔不已,怪我未曾思想過你的難處,怎擔得起你稱一聲‘賢妻’。”

“全是為著你們母子,我便不辛苦了。”

“你每日在外操持,我在家中若不做個賢德內助,可真是愧對了你。”雁回摟住李璧,“只是我不願你平日裏從不訴說,叫我如何為你分擔憂思……”

“有你這份心足矣。”

嬌妻溫柔婉轉,令李璧也滿心情意,他原只想輕撫雁回的頭發,指尖觸到她柔軟的皮膚,不由得又將手伸向她的懷裏。

頭天夜裏將雁回說惱了,桂子心中放不下,只好借清早幹活時拉住秋媽媽細說。“我越看這姑爺越覺得可疑,他家裏或許也不那般氣派,總擔心小姐同她家裏人都叫他們誆騙了。”

雖信她所言,秋媽媽又怕桂子始終惦記著,若是再為此同雁回拌嘴,可不知她二人得氣出什麽場面,只得先安慰著。“凡事只買中檔並非丟臉事情,只能說這家人到底精打細算。咱們剛進門時是他家中最大喜事,或許緊著排場做,用的並非尋常水準。如今許是降回來了,雖不如從前,也算不得哄騙。”

“再說他們夫婦二人恩愛和美。”秋媽媽拉開外間帷帳,“要我說,此事可比偌大的家業更為珍貴。”

“我懂,但也有兩全的人家吧?到底還是得防備著,娘,你不是同我說過,遲家夫人喪事後,他可是悄沒聲息就要處置小姐家裏房屋土地——”

臥房裏夫婦二人終於起床,正要熱水洗漱,秋媽媽連忙打發桂子取水。

李璧更衣就要出門,說是要去店鋪裏盯著生意。等他走後,秋媽媽趁梳妝時提醒雁回:“小姐,恕我多嘴一句,可別讓姑爺知道你囊中光景。你家中房屋田舍當初可是叫金宵包辦一應出售,他可對你說過賬目?”

昨夜情好還在指尖心上,雁回正打開鏡匣,把玩著其中的胭脂盒兒,如何聽得進去逆耳之言,只覺厭煩不已。“怎您也來為此纏我,是否桂子說了什麽?”

篤定是桂子找來援兵,雁回不由秋媽媽再說話。“我故裏地價極廉。那日我簽了字據,每寸紙片都已見過,他未曾瞞我,即便想要瞞我,又如何瞞呢?”

她柳眉倒豎。“再說既已結為連理,他不可瞞我,又要我去瞞他,如此不公豈不太生分?”

“小姐,算我求你三思,哪怕再等三個月也成,可好?”

“罷罷罷,我不說,行了吧?我又有幾個錢要看得這麽緊?今後少說些防備他的話。”雁回奪過秋媽媽手上梳子自己梳著頭,有一處發絲糾纏,她帶著怒氣狠狠用力去梳,不料根本無從解開,反而拉扯到頭皮,直疼得咬牙切齒。

“我也不是小姐了,是少夫人,你們再不改口,又要被我婆母和姑子念叨,我可不好再保你們。”

“是。”

連聲“你們”,秋媽媽心中寒涼,臉上臊得熾痛。回頭望著不遠處雁回供奉著的父母牌位,秋媽媽默念,當真盡心力了,老爺夫人在天之靈,千萬保佑姑爺是個正直誠實人,就當是我小人疑君子也罷。

出了年節,雁回帶韶安去龍王廟還願,仍叫桂子同秋媽媽隨行,母女二人都以為是她稍有些回心轉意,便也不再多想。

不料行前雁回吩咐桂子:“你只將韶安的小包袱送上車,不必跟著我們。”顯然是她們母子要與李母和奶娘同車,她又對婆母解釋:“今日不勞動嬋娟同金娥,帶上我房裏人照應著,請母親放心。”

李璧正等著金宵牽馬過來,雁回對他耳語幾句,他立即對秋媽媽說:“請媽媽同桂子姑娘乘裝載供品那一車,裏頭寬敞,不必同小兒擠著。”

“多謝姑爺。”桂子故意對著李璧作揖,眼看著雁回,見她果然看向別處,躲避著眼神交匯。

秋媽媽不忍雁回難過,連忙拉走桂子。

母女二人在裝滿箱籠的車上坐定,桂子立即開口了。“此事我倒是不怨姑爺,顯然他也是替小姐傳話。只是當真想不到,即便是不願同我們做一處待著,也可另尋一車,非要害我們同這些物品擠著?”

“倒也不是,你想,若你我隨小姐和小少爺同車,再擠著奶娘汪大嫂,那李夫人獨自坐著?”秋媽媽試圖勸桂子接受。

“那便帶上嬋娟金娥呀,有她二人陪著伺候,李夫人只會更舒適。總之,若小姐有心,咱倆不至淪落在此。”

“好了好了,別說什麽‘淪落’,你就當她是免去我倆辛苦,小兒在途難免要餓了渴了,哭鬧起來你我如何受得住?就當是躲了清凈。”

馬車開始移動,桂子掀開簾看一眼馬背上的李璧。回頭皺著眉對秋媽媽說:“娘,你真聽我的,多看著這姑爺。咱們小姐從前可真不是這般。”

“我看著呢……不消你說。”秋媽媽搖搖頭,“他見我倆只是尋常下人,我倒不怕他對你我如何,只是怕小姐……”

“娘。”桂子坐回秋媽媽身邊,“你老念著她,她可有念著你?”

“別這麽說,你平日裏也莫對她太過,她對我倆恩情可不敢忘卻。”

桂子不答,她發覺母女倆私下提起雁回都依然稱她為“小姐”,即便不樂意時,寧願以一個“她”字相稱,失了恭敬,也不要改口稱“少夫人”。

山路顛簸,秋媽媽不時念叨著雁回母子怕是經受不住,都被桂子止住。“是她自己要來拜廟,我們心不心疼可不要緊。”

“他們車內並無旁的物件兒阻擋,當是自在多了,不如娘惦記惦記我。”桂子指指自己腳下,“你瞧這些亂七八糟的箱籠,害你我都是曲折著四肢,堪堪坐住。”

“罷了罷了,我不再想著他們。”秋媽媽摟住桂子,“你也別再抱怨,忍忍便到了。”

自清早行了三四個時辰,終於到了山門前,桂子指著牌匾上“群仙廟”三字正要對秋媽媽“炫耀”自己識字,瞥見韶安被抱著下車,手中攥著一個方糕兒,已捏得不成樣子。

頓覺饑腸轆轆,桂子委屈地說:“咱們都不知得備上些幹糧呢……”

捏捏桂子的手,秋媽媽只得哄著她:“這不是有齋飯麽,真在路途上吃那些餅子你又要嫌它幹硬。你自己不是說過,現早已不是小孩子了,怎還這般鬧脾氣。”

“我沒鬧……”桂子抓緊秋媽媽的手,隨著眾人進了廟裏。

此地雖是一座廟宇,大殿上敬著的神像卻五花八門,似乎不拘流派源來,各路神仙在列,一律享用供奉。桂子好奇地一座座去認,有的寬袍大袖,戴著官帽,有的一身盔甲,執著兵器,有的作儒生打扮,耳上夾著毛筆……

因是神明,座座神像都做得高大,又全數站在巖石雕刻的底座上,若要冒昧去瞧神明顏面,還得使勁兒擡頭方能瞧見。

“這便是龍王爺。”李璧指給雁回看,“你瞧這尾部造法,是不是顯然與蛇郎君不同。”

桂子在旁聽著,也去細看龍王爺像,粗壯的龍尾自衣袍底下探出來,的確做出了狀似飛揚著的鰭羽。而龍王爺麾下的蛇郎君,他本身比龍王爺身量要小得多,蛇尾鱗片細密,在末端收束得只有指尖大小。這般精湛的雕工不知出自哪位匠人之手,令桂子暗暗稱羨。

“果真如此,見了大的便瞧得出來了。”雁回轉頭稱讚李璧,“夫君還記得我曾隨口說起的話,真是令我——”

話還未說完,李璧已被李母叫去上供。雁回被撇在原地,只得寬慰自己,“他的確是忙碌得很”。

但今日李璧看起來總是心緒不寧,他納了供奉錢,又返回雁回母子身邊,臉上也並未高興幾分。這副面容若只用“忙碌”之由,似乎解釋不了。

或許是在神像面前不敢造次,只得肅穆著點兒?雁回不敢多問,自奶娘手中接過韶安,想讓李璧也為韶安講講神明典故。不料剛抱在懷裏,韶安便大哭了起來。

“嗚嗚嗚,別哭別哭。”雁回哄著韶安,“韶安快看,這是龍王爺呢,你是男孩兒,得拜謝龍王爺保佑。”

韶安果真隨著雁回手指的方向去看,他定定地看著神像,似乎是被斑斕五彩吸引,一時忘了哭鬧。

雁回剛松了一口氣,韶安又哭了起來,他邊哭邊伸出雙手極力揮舞著,似乎是想要觸摸神像。一時情急,雁回便抱著韶安往神像腳下探去,立即被李璧捉住了手臂。

“這是做甚!”

第一次聽他這般嚴厲語氣,雁回楞在原地。

“這都是極古老的,法師們方才不是說過嗎?此地供奉諸神在世第一尊像,可不能隨手去碰,成何體統。”

雁回嚇得說不出話,韶安的哭鬧聲還在耳邊,她只覺得頭腦內嗡嗡轟鳴。

李璧還在訓斥。“小兒不懂事也就罷了,你做母親的怎由著他胡鬧?難怪我娘時常說你不懂管教下人,自己骨肉也要慣著縱著?”

韶安的哭聲似乎越來越響亮,桂子一跺腳,沖到雁回面前抱起韶安。“我帶小少爺去外頭吧,他許是被嚇著了。”

李璧皺著眉不耐煩地甩甩衣袖。“快帶出去,若擾了神明清靜,這願可是還不上了。原本不還是為了他才過來?”

桂子抱著韶安疾步離開,回頭看去,雁回仍立在神像腳下,也不知她是何心情,幸好秋媽媽已上前扶住了她,桂子便放心逗弄懷中的韶安。

山寺寂靜,並無什麽好去處,抱著嬰孩也難以走遠,桂子便尋了一處幹凈石階坐下,將韶安放在膝上輕輕搖晃。

不遠處就是寺廟的圍墻和山門,視線越過去便能瞧著林海與雲霧,一大一小二人都看著遠處山景,韶安不再哭鬧,桂子也任由自己發著呆。她心中總有些揮不去的思緒,一會兒想想李璧近來可疑之處,一會兒又怨雁回為何凡事不敢出頭,又想著神像的非凡雕工,東想西想,心思正是忙碌不已。

忽然有個瘦削身影在山門外閃過,十分飄逸輕盈,雖只見到瞬間的一角背影,依然令桂子有熟悉之感。

她不由得站起來正要追上去看。

剛邁出腳步,桂子只覺頭上一痛,竟是韶安的小手拉著自己的一縷發絲。他許是把玩得高興,發出細細的小兒咿呀聲,令桂子嘆道:“你這小家夥。如你高興,這縷頭發絲兒拔下來與你也成。”

韶安的小手抓握著桂子的發絲,一時松開一時攥緊。

桂子這才發覺,平日裏有奶娘照看,自己同秋媽媽只能幫著做些旁的事情,或是夜間替一替,白日即便奶娘一時不在,也總是嬋娟或金娥陪著嬰孩,此時竟是自己同韶安獨處最久的一次。

她便細看他面容,如個粉團子般細膩嬌嫩,眉眼確同雁回一模一樣。“或許我娘也未得機會這般仔細瞧過你……你可知我娘也好生疼愛你?真是個好命的小福星。”

“你只是好奇罷了,怎能那般對你生氣,我真是不懂。”明知韶安根本無知無覺,但桂子仍替他不服得很。

桂子轉了個方向,指著遠處神像對韶安說:“待會兒想個法子,趁無人時,我帶你去將那神像瞧個夠。”

原以為真要花些心思才能再次單獨帶著韶安,誰知奶娘樂得清閑,桂子不“還”,她也不“索要”韶安。桂子便繼續抱著韶安,用飯時都將他放在膝上,奶娘只消過來餵飽韶安,便自己用飯去了,自是歡喜輕松。

秋媽媽有些擔憂,悄聲問她:“要不送回奶娘手上,若有何事體,咱們擔待不起啊。”

“娘,我有東西帶著他去瞧,完事了即送回去。”

眾人沈默埋頭用著齋飯,桂子捏著那縷發絲,在韶安頸後輕輕拂過,他果然覺著癢了,登時哭了起來。

“哦哦,怎麽又……”桂子站起來,“我帶他去轉轉,止住哭鬧。”

小跑到神像殿內,桂子抱著韶安,一腳踏入圍欄內。她倒也並非毫無敬畏之心,小聲念叨著:“神明在上,我與這小孩兒皆是好奇而已,並非不恭敬,各位允我二人瞧一瞧便好,絕不沖撞。”

韶安伸著小手朝蛇郎君揮舞,口中“咿呀”有聲。

“看上這身甲胄了?真有眼光,咱們看看能否給你仿造一身穿用。”

桂子大膽去掀蛇郎君的盔甲,想看看背面構造,卻觸到其下鼓鼓囊囊,似乎盔甲之內不止穿著一層衣袍。

抱著韶安實在不便,桂子將韶安輕放在神像座下,一手掀開蛇郎君的盔甲,一手掀開盔甲內的長袍,其中竟是一襲褶裙。

桂子頓覺驚訝無比,又立即去探蛇郎君上半身,他懷裏果然還藏了手巾帕子。

回頭瞧了瞧,再次確定四下無人,桂子輕抽出蛇郎君的帕子細看,是一片月白細綢子,四邊納得細密,簡簡單單只在一角繡了一枚月牙兒。

她趕緊將帕子疊平整了,塞回蛇郎君懷裏。又低下身子去看他戰靴,可不敢將神明的靴子脫了,她只得伸手捏了捏,果然像是絮了好些棉花撐在裏頭。

舍不得就此罷手,桂子再掀起盔甲和衣袍,細看蛇郎君的藤蘿色褶裙,裙底繡著春草花樣,雖是半舊,仍清新可愛。她想起戲裏聽的“湘裙展六幅,似月宮嫦娥降塵俗”。

“還挺好看。”桂子不禁對韶安笑道。

她抱起韶安,退回圍欄之外。仔細看蛇郎君這座像,比其他神像要小幾圈,如尋常人身量,雕工精細秀美,的確別具風格和匠心。面容也是含著溫和笑意,少了許多威嚴。如此說來,東門縣男子暗中祭拜,甚至不惜獻上親生女兒性命也要供奉的保護神……

居然是女子?

“你在這將士堆裏,倒也能藏得如此安穩。那世上確也有不少行當是能藏得住的。如若每日只需衣著簡便,不消如何行止坐立展露了身姿,也不必比拼力氣,比如那——”

桂子驚覺,那日為何總覺羅相士舉止奇怪,仿佛是刻意作怪,他,或是她,興許也是女人。

方才山門外閃過的身影,此刻好似更加清晰。

換作往日,如何能不即刻飛奔回去找到雁回和秋媽媽細說。桂子仍在神像殿裏徘徊,她雖心中急切,但看著懷中的韶安,到底還是猶豫了。

至少不能對雁回說。

如今雁回是男孩兒的母親,平日種種都令桂子瞧得出來,她的心思都到了李家父子身上,很難說還能如之前那般。自她身懷六甲至今,彼此之間可有了不少隔閡,只是自己感念恩情,盡量不去計較。

且不說她是否願意聽自己說話,如當真同她說了,她要如何思想此事?怕是要挨罵。

桂子學著雁回的聲音語氣,先對韶安說:“聽你爹爹的話,莫再時常胡鬧,凡事若是皆哭一場便遂願了,那我也便對你哭一哭。”又對自己說,“為何你冒犯神明還要帶著韶安,安的什麽壞心思,是想害神明降罪,還是故意讓他學壞?”

桂子抱著韶安踱步,左思右想。女嬰若不是獻祭給蛇郎君,長大了命再好也是吃那生兒育女操持家事的苦,再富貴人家,但凡這女孩兒要懷孕生產,便是受那一等一的罪。或許如瑕兒那般一生不嫁,在家中也是尷尬得很,即便有父母護佑,那今後失了雙親,難道要寄身兄弟籬下?

興許蛇郎君是解救了她們,這種人世間不來也罷……

但那當真是最佳嗎?連性命都被奪去了,那火焰中——

“小姐可在此?我方才仿佛聽著她聲音,得登車回去了,告訴她別再逗留。”秋媽媽尋過來問。

桂子“噗嗤”一笑。

登上車桂子便喜笑顏開。“娘,我是知道了,咱倆就該坐這車裏,剛好說話自在。”

“又有什麽新鮮話兒要說?”

桂子“嘿嘿”一笑。“娘,我先同您說說這姑爺。你可瞧見了,他今日簡直兇神惡煞。好生唬人。”

“的確。”秋媽媽無奈搖頭,“在大殿上他那副模樣,誰見了不犯怵,或許不僅是怕對神像不敬,總覺得他另有旁的事情煩惱。”

“那當然,不敬能有多不敬,若是神明不滿,降一道雷下來便是,何至於他如此當面訓斥人呢。小姐當時可真是下不來臺。幸好你我在旁,娘,您去陪著她,她可嚇著了?用飯時我不得機會細看她。”

“好是好些了,我其實也未曾陪她多久,她婆母找她說話,當然將我支開,許是安撫好了。”

“那便也算好了。”桂子稍挪開些,仿佛怕挨罵。“娘,我帶韶安去摸了神像。您可別怪我,當真無事發生,您想神明寬宏大量,怎同我們凡人小兒計較。”

“你啊。”秋媽媽輕捶桂子,“總是有自己一番歪理。可別叫他們知道了,你就慶幸韶安尚不能言語吧。”

“嘻嘻。“桂子改變話題,“我疑心在廟裏似乎見了算命的羅先生,或許只是背影相似。”

“哦?”

“還有更驚人的呢!”桂子揚起眉毛,“您絕對想不到,那蛇郎君像裏頭穿戴著女郎衣衫。”

“啊?”秋媽媽倒是不算太意外:“木蘭從軍還得扮成男人,許是蛇郎君想為人間做點事,換些香火供奉,怕是她不得不冒了名兒,也穿了戎裝混進叢中,可是辛苦她了。”

“我確也鮮少見到女菩薩像,想來也就乞巧夜裏屬咱們女人家。那蛇郎君——還稱作‘郎君’嗎?她內心到底是女子,裏頭偷偷藏著舊時裝束,舍不得當真除下。”

“也不知這像是何時誰人給她立的,外頭其他像可都不造成女兒身吧,不然如何傳說她是保護男子……”

“那我給她造一百座像,一步步恢覆她女兒身。”想到又可以雕刻,桂子技癢不已。

“好哇,那你再出去散布消息,就說蛇郎君保護女子,然後這世上裙釵一人出幾文錢,就夠給她四處設開祭壇了。”秋媽媽打趣道。

“這主意好啊!”桂子當真了,一路上她的手指都不自覺地彈動,仿佛已拿起了刻刀。

雖說得輕快,造像之事倒是不那般著急,畢竟手上工夫還未練得到家,眼下桂子更想給韶安做出那身小盔甲。回到李家雖已入夜,桂子掌著燈火翻箱倒櫃,找出來自己平日裏珍藏的各色“寶物”,興許其中就有能用來做小盔甲的呢?

走過來正要幫忙,秋媽媽被桂子輕推開。“娘你可別過來,這都是我私藏,不許你看。”

“還挺計較。”秋媽媽笑著搖搖頭。

其實箱子裏也就一些撿來的五彩小石子兒,適合雕刻的木塊,好些旁人縫紉針線時用不上的布料和絲絳。還有些搜羅來的各色破損擺件,有瓷瓶也有陶盤,有石鎮紙也有木匣子,皆是各處房舍裏扔出來的,桂子舍不得任由它們被棄,一一收作自己物品,總盼著今後如何派上用場。

塞在箱子一角的一塊絲綢料子,質地極其光滑柔軟,令桂子不禁抽了出來貼在臉上。

這使她再次想起那日羅相士捂嘴的手指,桂子連忙又在布料當中翻找,尋出一塊絲帕。這便是同一日羅相士送的。

那時在街頭遇著,他將絲帕塞給桂子,說是“女客留下”。“我手頭拿著並無用處,反倒叫人見了稱疑,這絲帕顯是簇新,扔了怪可惜,不如轉贈貓兒姑娘,也算是它為自己謀了好去處。”

當時接過絲帕,桂子雖也奇怪得很,又不知如何當面詢問,便也帶了回來,鎖進箱子裏頭並未拿出來細看,更別說當真使用了。

此時桂子將手中燈盞擺到地上,雙手展開這枚絲帕,一角果然繡著小小新月,這不是同蛇郎君的……

山門外的身影再次從她心頭閃過。

難怪羅先生幾番故意觸碰我……他,不,她可不是擠眉弄眼或是存了壞心思,分明是早在盼著我猜出來,可惜我腦瓜子不那般靈,到今日才懂得。若是只為行走江湖,不得不每日扮成男人,桂子很替羅相士不甘。

難免又想起羅相士曾經說過的話,為何雁回“有子孫福氣”反而命運不好?這李家不是因得了長孫才敬著她捧著她嗎?以後這孩子繼承家產,萬一考個功名,全家都受他澤被,哪裏不好呢?如生了女兒,能有如今的光景?想想堇娘,甚至要是在池家,這女兒已被——

桂子不讓自己再想下去,心中默念“看他似是不像那種人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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